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孟弗渊将她手腕攥得很牢,毫无松手的意思。

那目光也是,像是必须看着她稳当落地才行。

陈清雾只好就这样被他牵着攀下梯子。

踩地一瞬,孟弗渊轻将她往旁边一带,“小心。”

她垂眸看见满地的玻璃碎屑,稍稍避让。

腕上一轻,是孟弗渊松了手。

陈清雾没有说话,径自转身去工具区拿了扫帚和撮箕过来打扫。

“我来。”孟弗渊伸手,“你去帮忙找一找钱老师要的东西。”

陈清雾一顿,将打扫工具递给了他。

白天整天在外面,来不及翻找。

钱老师留下的所有东西都归作了一堆,费了些功夫,才找到那只蓝釉盘。

拿上盘子,陈清雾回到外间。

玻璃碴已经扫进了一只黑色垃圾袋中,孟弗渊单腿蹲在地上,白色衬衫的衣袖挽了起来,手里拿着一卷他大抵是在工具架上找到的黄色警示胶带,正细致地粘黏地上或许残留的玻璃纤维。

小时候有一回去孟家,祁然非要跟她疯闹,两人打翻了桌上的一只白瓷盘,不敢声张,哼哧哼哧偷偷收拾,她手指却遭碎片划了道小小的口子。

下楼来餐厅喝水的孟弗渊正好看到,沉着脸训了孟祁然两句,随即叫他们一边去,别添乱。

他扫除了碎片,找了一卷透明胶带,也像这般,仔仔细细将地面黏了一遍。

最后,伸手去轻按了一掌,确定一点碎渣都没残余,方才作罢。

眼下,孟弗渊也是这样,切断黏过玻璃纤维的胶带丢进垃圾袋,将垃圾袋打结。

“有没有记号笔?”孟弗渊问。

陈清雾去工作台那儿拿了只油性记号笔过来。

孟弗渊接过,又切下一段警示胶带贴在袋子上,拔下记号笔笔帽,在胶带表面写下:小心玻璃。

这提醒显然是给收拾垃圾的环卫工人的。

陈清雾常会叹服他的细心和公德心。

“垃圾丢哪儿?”孟弗渊问。

“哦……门口就好,早上我统一丢出去。”

孟弗渊拎住垃圾袋去往门口,陈清雾将打扫工具归位。

她此刻无比感谢孟弗渊过来了,这些无聊琐事分摊了她的注意力,使她不必立即去处理那些汹涌痛苦的情绪。

片刻,孟弗渊走了过来,环视一圈之后,朝着洗手池走去。

陈清雾拿上沾了灰的盘子,也走了过去。

孟弗渊拧开水龙头,手递到流水下方时,侧头看了一眼。

陈清雾乖乖站在自己侧后方,像是在排队一样。

他洗完手,往旁边让了让。

陈清雾走上前去,洗手的同时冲洗那只蓝釉盘。

孟弗渊就站在一旁,没有走开,他手掌稍稍撑住了岩板的台沿,低头看着陈清雾,静默地审视片刻,平声问:“跟祁然吵架了?”

“……我们基本不吵架。”陈清雾仿佛回神,这样轻声答道。

又是这句话。

“那怎么摔了祁然送的礼物。”玻璃风铃,精致华丽的彩绘样式,和那些展架上的玻璃杯一样风格,除了祁然送的,不作他想。

“不想要了。”陈清雾声调更轻。

她微微垂眸,好似专心致志地清洗着那只盘子,隔了水流的声音有种闷沉感。

分明没哭,但总觉得那情绪比哭过更加潮湿。

孟弗渊有束手无策之感,他毫无立场与身份多作过问安慰。

尤其,他猜想,两个人是不是闹分手了。

年轻人的爱情总是这样,分分合合。

片刻,他斟酌着说道:“我的立场绝对中立,清雾。你可以完全信任我。”

陈清雾动作一顿,随即关了水龙头,抓着盘子轻抖,沥了沥上面的水。

她将盘子放在一旁,抽取厨房纸巾,一边轻声开口:“你记不记得,我九岁那年暑假……”

“记得。”孟弗渊看着她,镜片后的目光极深。

当然记得。

那一年夏天,两家在山里度假。

那个下午,在房间里看书的孟弗渊,被父母要求带她和弟弟孟祁然去森林公园玩。

陈清雾抓到了一只蝴蝶,离开时又将它放生。

前往停车场的路上,她屡屡回头张望,分外不舍。

上车前她最后一次回头,问他:渊哥哥,蝴蝶的世界里是不是没有冬天。

他尤其记得,那个黄昏薄如蝉翼,而陈清雾的语气分外忧伤。

她是个早慧的孩子,又因为小时候泡在药罐子里长大,对痛苦感知得早,心性格外敏感。

这样的小孩容易不开心。

陈妈妈廖书曼私底下也说,年轻的时候犯文艺病,给女儿起的名字太“薄”了,或许也间接影响了命格。

清愁的雾,不是太好的意象。

那时候清雾可能只是害怕,那些漂亮的蝴蝶在夏天结束以后就会消失。

但这句即兴的有感而发,后来却越来越像是变成了一句谶言,尤其是在那天之后不久,又发生了一件事。

当时陈清雾身体弱,父母不让她乱跑,去森林公园已是格外的恩准了。

而孟祁然却闲不住,到山里没两天,已将周遭的地方探了个遍。

那天中午天气闷热,清雾在房间里待不住,偷偷叫祁然带她出去玩。

祁然骑车,载她下山。

山下校舍有个篮球场,附近的小孩正在打篮球,祁然自然闲不住,加入他们的队伍。

清雾就坐在一旁观赛,虽然自己无法参与,但看见祁然进球,她也觉得与有荣焉。

一场球打完,大家热得出了一身汗,有个小孩说附近有条小溪可以玩水,非常凉快。

溯溪要爬山,清雾肯定是没法跟去的。

祁然就让她在小卖部里等着,他去玩一会儿就来接他。

这样一等,就等到了天黑。

论实心眼,没人比得过陈清雾,她从来没想过,祁然玩得不亦乐乎,早就将她忘到了九霄云外。

后来,是小卖部的老板眼见天黑了,而清雾一直坐在门口台阶上,多留意问了一句,是不是在等家长来接。

她这才报了孟弗渊的电话号码——她隐约预感这事不能告诉给家长,否则祁然会挨骂。

孟弗渊接到电话之后,骑车下山去接她。

她坐在他的后座,抓紧了他白色t恤的后摆,闷闷地问:“渊哥哥,祁然是不是已经回去了。”

孟弗渊没说谎,“嗯。”

“哦。”

回到山上的别墅时,恰好两家父母出门,要下山去找尚未归家的清雾。

事情没瞒住,孟父孟成庸呵斥祁然:“妹妹要是丢了你今天就摊上大事了孟祁然!你把人带出去就得对她负责!”

九岁的男孩,哪里可能驯服听训,他烦得要死,顶道:“她又不是我亲妹妹,我也只比她大一周,凭什么什么都要我负责!又不是我让她生的病!”

孟成庸气得要动手,陈遂良赶紧拦住,一径劝说,口头教育就行,打人万万要不得。

后来孟成庸结结实实关了祁然一周的禁闭。

禁闭结束那天,祁然出门去骑车。

清雾跟过去,想去道歉。

而祁然大抵以为清雾还想跟他出去,两脚点地地刹住了车,转头冷声喝道:“你别跟着我!再有什么我可负不起责!”

陈清雾一下定在当场。

那时孟弗渊正在二楼的房间里看电影,听见声音开了窗,便看见陈清雾站在那儿,目送着祁然在前方拐了个弯,消失于婆娑的树影之间。

毒辣的日头下,那身影孤零零的,孟弗渊蹙了蹙眉,手臂撑着窗台,探身喊道:“清雾。”

她回头仰面看来,一张小脸白生生的。

“进屋。外面热,别中暑了。”

他下了楼,陈清雾正好进门,苍白的脸上挂了一脸的汗珠。

他去厨房拿出剩下半边的西瓜,切了盛在盘子里端出来。

清雾坐在沙发上,小口地吃着西瓜。

她什么话也没有说,好像方才的那一幕没有发生,而她也没有经受任何的痛苦。

就像此刻。

那神情如此平静,好像决然摔碎玻璃风铃的人不是她。

甚至,她听见他说“记得”之后,还轻轻笑了一下,“……有时候是真的很羡慕祁然。什么责任都不用承担的人生,一定很快乐。”

孟弗渊下意识说:“他得对你负责。“

“以后不用了。”

孟弗渊微诧,“……祁然是不是说了什么?”

“没。他没说什么。”

也没做什么。

正是因为,他没做什么。

他不敢吻她,因为他不愿负责。

不愿甘心伏颈让渡部分自由,从此凡事必须交代下落,走向家长们预设的那条道路。

她不是不懂孟祁然的心理,他的那些漫不经心,就是对于责任捆绑的无声抗拒。

只是从前她天真以为,即便是一阵风,飞得累了也有栖息于山谷的那一刻。

才二十五岁的孟祁然定不下来,那么五年之后呢,十年之后呢?

她可以等。

只是,她高估了自己。

她的自尊无法允许她自欺欺人了。

他甚至都不肯吻她。

孟弗渊看着陈清雾,去研判她此刻的情绪。

他甚少真正过问祁然和清雾之间的事,和他行事准则违背,又不敢高看自己,天真认为知晓他们来往的细节,仍能做到心如止水。

“要是祁然犯了什么错,你不必担待他。如果你有需要,我也可以替你们斡旋。”

陈清雾摇头,笑了笑说:“不用的。已经没事了。”

盘子上的水已经擦干了,她将用过的纸巾丢进垃圾桶里。

台面上放着烟盒,顺手拿了过来。

轻抖一下,取出一支,低头衔在嘴里。

想起来打火机在沙发那边,她将要转身,孟弗渊抬起左手。

手指间擎了一枚银质打火机。

掀开盖子,轻划砂轮,一朵微焰跳跃,凑到了她跟前。

陈清雾一顿,抬眼看去。

孟弗渊正低头看着她,经镜片过滤的目光,平静极了。

她便垂眸,凑拢了打火机。

孟弗渊看着微敛目光的陈清雾,火光将她苍白的脸映出微薄的暖色。

那缕火焰好似是以他心底的情绪做燃料,沉寂地烧作了灰烬,亦无人知晓。

烟点燃后,陈清雾脑袋退后。

“哒”的一声,打火机盖子阖上。

孟弗渊手收回的时候,陈清雾瞥了一眼,才发现之前从没注意过,原来他左手小指上戴了一枚尾戒。

银色,款式简约低调。

她没多问,垂着眼静静抽烟。

很不可思议,这是在两家家长和孟祁然跟前都绝对做不到的事——

她能觉察到孟弗渊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,但他一言不发。

就像他说的,他绝对中立。

不强迫,不干涉,不审判。

而就是这种真正的包容,让她突然间委屈顿生。

她蓦地转过身,朝着窗户走去。

听见身后脚步声跟来,她哑声说:“……不要过来。”

那脚步声便停了下来。

她在窗户边上顿住脚步,额头靠住玻璃。

眼泪再也忍不住。

小时候被困缚于病房之间,白色床单,苦涩药片,消毒水,输液瓶……周而复始的恐惧和沮丧。

像是漫长的冬天。

因此,她总想去蝴蝶的世界看看。

一定自由又精彩多姿。

可她忘了,蝴蝶的世界里是没有冬天的。

烟没有抽,就夹在指间,无声燃烧。

身后脚步声忽然再度响起。

陈清雾回神,刚准备回头,一只手伸过来,夺了她指间的细梗香烟,两下揿灭在窗台上。

随后一把抓住她的手臂,径直往后一带。

凛冽香气闯入鼻腔,她反应过来,自己额头正撞上了孟弗渊的胸膛。

心头一惊,但孟弗渊抬手,拍了拍她的后背,仿佛是纯粹的兄长般的安抚。

她一下不再动了,力气尽失,眼泪不受控般地涌出。

像回到了那个夏天,毒辣日头下,她望着孟祁然的背影,泪水一冒出来就似立即被蒸发。

最后泪渍和汗渍黏糊地糊了一脸,再也无法分清。

这是此生最后一次为孟祁然哭了。

孟弗渊手掌搭在陈清雾肩胛骨上,清楚感觉到她身体细微而无法控制的颤抖。

说服了自己一万次,这不合适,还是无法旁观她的痛苦而无动于衷。

眼泪渗透胸前衬衫的布料,灼烫他的心脏。

他必须极力克制,才能不让本能先行,从而伸手拥抱她,让立场变质,背叛祁然。

仿佛那个夏天,载着她在暮色的山道间骑行回家,听见她“哦”了一声,那般失落,却只张了张口,没有出声,咽回了毫无作用的安慰。

在祁然和清雾之间,他什么也不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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