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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75 另一个阿泥(1 / 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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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木被买进卫府的时候,并不是一个人,同行的,还有阿泥。

打他记事儿起,阿泥就在他身边。那个时候,他还不叫李木,他叫阿木。

阿木和阿泥,都是奴贩随口起的低贱名字,本无特别的含义。直到有一天,两人再次因为赶场卖身失败,而一同在冷风里饿着肚子罚跪时,阿泥吸溜着鼻涕跟他说,木头都得埋在泥土里才能生长,所以,阿木离开阿泥就不能活了,知道嘛?所以,你得听我的!

从此,堂子里的人都知道,阿木最听阿泥的话。

阿泥让他干嘛就干嘛。让他给他洗衣服,他就洗;让他替他干活,他就毫无怨言地替他干;当然,阿泥有时候也会让他帮自己多吃几口饭,他也一切照办,问都不问一句。

他只记得他的话,没有阿泥,阿木就活不了。所以,他必须听阿泥的话,不过脑地听话。

那一日,他们又并肩跪在集市上,等着带走他们的贵人。

阿泥跟他说,不要抬头看太阳,会眼花、会头晕,没人的时候要放松,要像一个泥巴人一样一动不动,好好休息,留足力气,有人来了才能好好表现。

阿木乖乖地听话,学着他的样子,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泥巴人,低垂着头,一动不动,只等着一起被人带走,或者,再一起回堂子里挨饿罚跪。

那一日,他们终于等来了贵人,可是,贵人却只想带阿泥一个人走。

阿木从没想过,有一天,他竟会与阿泥分开!是啊,离开了阿泥,阿木怎么活?于是,他跪在那里,惊讶地抬起头,看着站起来即将跟着贵人离开的阿泥,嚎啕大哭。

堂子里的规矩,不管发生什么事,都不准哭,不准叫出声,否则,只会迎来更多、更严酷的惩罚。这个规矩,从他们还是不记事的襁褓婴儿起,便开始训练,直到训成骨子里的条件反射。

可那一日,阿木再也顾不上这个规矩,即便是被奴贩一脚踹翻在地,即便是被鞭子抽得满地打滚,还是止不住地大哭出声。

反正没了阿泥,阿木就活不了,哭与不哭,又有何关系?

阿泥可怜巴巴地求贵人,可否带阿木一起走?

贵人叹了口气,止住奴贩,让阿木站起来原地走几圈看看。

阿泥赶紧冲阿木吼,不准哭!不准发抖!好好走!

阿木最听阿泥的话,他就真的止住了哭声,拼死命地把颤抖压回胸腔内,努力又认真地听从指挥。让他走就走,让他跳就跳,让他干嘛就干嘛,让他怎样都可以,只要能让阿木跟阿泥在一起,让木头继续在泥土里生长,让阿木能够活下去。

终于,贵人又拿出来一份银子,把阿木一并带走了。

那一年,阿泥六岁,阿木五岁。

带走他们的贵人,叫李贵,是帮卫府照看农庄的外姓农户。

那一年,他把阿泥和阿木买回农庄学做农活,也恰好是那一年,卫府派人到各个农庄,挑选卫府死士的苗子。很幸运,阿泥和阿木,一起被选走了。

接下来的三年,迎接他们的,是严苛又残酷的训练。

阿泥告诉阿木,如果被淘汰,他们可能就活不下去了。所以,必须更加努力,别人练习一遍,他们就要练习十遍。

阿木依然听阿泥的话,把每一项功课,都认真地练足十倍,一天都不敢松懈。好在,卫府总是不缺吃的,除了犯错挨罚,他们再没饿过肚子。

那一日,一个俊美的少年来看他们练功,整整看了一个上午。看他们从拳脚练到兵刃,看他们一个个单打独斗,到一对一过招,再到群殴混战。他就冷冷地坐在上首的座台上,一言不发地看。

临近正午的时候,他把阿泥点出来:“你午饭别在这儿吃了,跟我走。”

阿木再次崩溃了,但他这次没哭,而是不要命地冲了过去:“我也能跟着一起走吗?让我做什么都行!”

立马有家丁冲上来把他按到了地上。正要举棍实施杖刑,刚询问过二人背景的少年却一摆手,冷冷地对他说:“算了,你也跟着一起来吧。”

他们就这样,满心欢喜跟着少年走了。那时,他们还不知道少年是谁,他们高兴,只是因为,木头又能继续在泥土里生长了。

那一年,阿泥九岁,阿木八岁,带走他们的少年,正是十一岁的卫子渊。

也是从那一年开始,阿泥不再让阿木听自己的话。他跟他说,他们以后都是卫大少爷的人,都要听他的话。

阿木不解,大少爷又不是泥土?

阿泥抬手敲了下他的脑壳,骂了声呆子,并告诉他,听大少爷的话,就相当于听他阿泥的话。

阿木一直习惯于听阿泥的话,当然也包括这句话。于是,除了继续听阿泥的话,他便唯大少爷的命是从。

跟着大少爷,有诸多好处。不只是能习武,还能跟着一起读书识字,学习很多他们之前想都想不到的东西。大少爷面上冷酷,私底下却待他们亲如兄弟,有好吃的好玩的,总会想着给他们也留一份。

直到少爷十三岁那年,卫夫人病逝,大少爷在夫人灵前跪到晕厥,醒来后便更加沉默寡言,勤勉用功。阿泥和阿木,一直陪在少爷身边,但,几乎再没见他发自内心地笑过,大少爷也再没带他们出去玩过。

很快又是几年过去,卫子渊作为大梁王朝新一代的青年才俊,很顺利地入选国君亲卫军。凭借着出众的才能,屡破疑案,一路平步青云,在亲卫军中升任要职。

一日,卫府家主卫凌丘把阿泥和阿木唤到近前,命他二人参与亲卫军甄选,若能成功入选,便允他们销了奴籍,恢复自由身。唯一的条件,是在朝堂上必须辅佐卫子渊,不得二心。

两人大喜,当即跪谢,宣誓效忠。那一年,阿泥十六岁,阿木十五岁。

接下来,便是两个月的残酷甄选。阿泥和阿木,各自九死一生,但总算一起冲到了最后一关。正当他们开心不已时,却硬生生地被分到了一组。

作为国君的亲卫兵,不需要感情,不需要仁慈,只需要忠心和服从,更需要狠厉与果决,来支撑无条件的服从。

所以,甄选考核的最后一关,便是最为残酷的淘汰赛,两两一组,生死对决,只取一半入职。为了在考核武斗的同时考核心境,关系越近的人,往往越容易分到一组。

卫子渊自然明了这个游戏规则,可他当时尚未升到大统领一职,加上政敌作梗,国君防范,他斡旋多日,终是无法将二人分开。于是,阿泥和阿木,就这样被迫面对面地,站在了你死我活的角斗场上。

考核前一夜,二人均已隐隐猜到了结局,各怀心事。

阿泥问阿木,是否还会听他的话?

阿木此时已不再是单纯无知的孩童,但仍不愿摆脱“木头埋在泥土里才能活”的逻辑,于是冷静又谨慎地跟他分析,阿泥离开阿木尚能活命,阿木离开阿泥,却必将枯死,言外之意不言而喻。

阿泥笑了,没想到他幼时随口胡诌的玩笑话,竟然被这个呆子如此认真地记到现在。

于是,他看着他的眼睛说,明日一战,只管各自拼尽全力,凭本事,听天命,权当阿木最后一次听阿泥的话。

阿木坦然接受,他知道,若是拼尽全力、认真对决,阿木不是阿泥的对手。

可谁曾想,那个功夫更好的阿泥,却意外地倒在了本不是他对手的阿木剑下。鲜血蔓延开来,染红了阿泥身下的一方土地,也恍红了阿木的双眼。

阿泥却笑了,笑得疲惫又释然,他说他活得好累,终于可以休息了,可以回归泥土,作真正的阿泥去。

他把自己的佩剑递给阿木,说你用这把剑,你就不止是木头了,而是自带泥土的木头。以后,离开阿泥,阿木也能活,因为,阿木从此便有了自己的泥土,不再需要阿泥!

那一日,阿木送阿泥回归泥土,久久不肯离去。卫子渊静静地陪着他,陪了很久。

待他终于拾起阿泥的佩剑,起身挂在腰间,卫子渊说,你是李贵送进卫府的,往后,你就随他姓李吧。

阿木躬身行礼,谢大人赐姓!

从此,阿木不再叫阿木,他叫李木。

阿木离开阿泥不能活,但,李木可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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